浮世

海藻

一
1909年的冬天，广东福安镇，秃头的小青10岁。秃头不是天生的，那个年代，母亲为保护年幼的子女只有这些剪头抹碳的简单办法。偏偏小青又是在街头要饭打架长大的，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个皮实男孩儿。
福安镇这天不知从哪刮来的暴风，街头巷尾昏昏黄黄，前两天还下过雨，更是满街泥泞。富人家的马车走的急，车轮滚滚，把泥水们欢快的搅拌起来。
小青被大人们呼来喝去的送点心茶水，跑的正忙。对面的包麻子急切的让她过去送两包八宝糕，说是有重要客人。包麻子的酒楼不大，好在阳光充裕，临街还有个大大的凉台。虽然讨厌他总秃子秃子的叫自己，小青还是轻快的翻过街栅栏拿着八宝糕跑过去。
小青刚进酒楼，枪战就发生了。眼看着火星四射呯呯啪啪像是谁把炮竹扔进来，小青一时吓呆了，半晌才钻进桌下。
很快就一片寂静，随着脚步声响起，小青也被人一把提溜出来。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包麻子从柜台颤巍巍的钻出来，举着手不知该说什么，惶恐和道歉的意思还未表露出来就被一只手还提溜着小青的这人正眼没瞧的崩了。崩了还不解气，这人吐了口浓痰骂道，妈的，约在你这儿还想撇清关系。
满脸胡茬的人把小青提溜到凉台上，周四爷就坐在那儿。这是小青第一次看见早有耳闻的周四。据说周四的父亲是南洋回来的，家境富裕。几个庶出嫡出的儿子更是把家业扩张到了弹药烟土上。周四排行老四，是个几姨太的孩子，他还有个同母的弟弟也才十多岁。周家的子弟里，数他最霸最狠，杀人不眨眼。小青没想到他这么年轻，虽然也三十岁了，可脸上却不见岁月的风霜，没有杀人的戾气，就悠悠闲闲的坐在那儿，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胡茬重重把小青扔在地上，吐了口痰下了结论，这小子估计也是个跑腿。不，小青尖利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有两个连呼哧带喘的跑回来把枪插回腰间说，跑的挺快，一直追到桥头。周四摆摆手，上下打量着小青，眼光停在她手上。
周四问，你的手，怎么弄的？
小青少了右手食指。
两年前，赌坊的大头吃了几个月点心没给钱却诬陷是小青拿钱赌输了。小青一气下半夜偷偷放火烧了大半间赌坊，大头很快到了小青妈妈的点心作坊为难，小青不愿意看见妈妈含泪受辱，大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举刀自断手指。在一直对小青妈妈有意思的衙门刘管事协调下，这事终不了了之，大街小巷倒传扬了一时。
小青盯着周四的眼睛回答，自己剁的。
从那次起，小青明白，越害怕越要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因为他不见得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周四的眼光柔和起来，仿佛很想摸摸那个断指。
周四扭头对胡茬说，放了他吧，他和老八差不多大。后半句轻轻躲在了他喷出的烟雾后。
有其他随从对胡茬耳语，似乎说了小青母女两年前就搬来了，是开点心铺的，没什么问题。胡茬上下打量小青，似乎说少了手指头还端茶送水的翻栏杆，一副泼皮样。小青坚定的看着他，心说，是的。
走的时候，小青故意把腿伸的老高，燕子一样飞过栏杆。
周四皱了皱鼻子说，这里血腥气太重，我们去对面喝茶吧。

谁都知道，小青的姐姐小白是暗娼。
小白也并不忌讳，在茶楼里端茶送水照样绿衣红裙眼媚声娇。唯有这点，姐妹两个是一致的，那就是面对生活的赐予，勇敢接受，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周四说，听说你们这里泡茶很香啊。
小白娇笑起来，唉呀，谁让您是头次来呢。
周四的这杯茶，真是小青特意洗了茶杯茶壶，拈了最好的茶叶，冲了刚开的沸水。可惜就可惜在小青端上去的时候，胡茬打了个喷嚏。他污了我的茶水，小青愤愤的想。
这杯茶，周四还是没喝。小青躲在角落里看了很久。他只是闻了闻，间或和小白调笑两句。走时胡茬两口就吞掉茶水，象没喝过水似的。

海藻

二
1917年的秋天，中俄边境。不断有大炮的声音，火车走走停停开的慢极了。到处是雪，小青没有下去过，太冷了。小青觉得这辈子都会在火车上度过了。一边的小白，不时一脸满足的摸摸隆起的肚子，只要摸着她的肚子，什么都不在话下。
那个恩客随手写下的纸条被小白缝进内襟紧紧贴着鼓起的肚皮，想是已经被汗浸湿多次了吧，谁知道还看不看得清啊。可小青知道被她念出的那个地址一定已经牢牢刻在小白的脑子里。
生活好的时候小青曾念了三年书。母亲过世后，那个纸条成了姐妹俩的指望，更准确的说是小白幸福的寄托。
一阵密集的炮声打断了小白的憧憬。随着车厢一阵剧烈的抖动，人们像压塌的麦子一样被一股气流击倒。火车被炸成两截半，车外裸露的尸体像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没人再多看一眼，哭声尖叫声在空旷的雪原上迅速散开，消无声息。
人群四散逃命。
一望无际的白色大地上，小白依旧眼神坚定。她说，这年头，不知道哪颗炸弹就落在脑袋上，走吧，向着那个方向就没错。
姐妹俩走了三天，路还是没有尽头。小青有点绝望了。
看，看，小白已经失声的声音像划破黄昏的利刃。
路的尽头是一栋称得上豪华的俄式建筑，门口一扇巨大扭曲着无数枝叶花纹的铁门。姐妹两个抓着铁门向里望去，十几米外，几个穿黑呢大衣戴礼帽的男人正从楼内出来，走在中间的男人有些熟悉。
周四，周四爷，小白又嘶声大叫起来。男人们停下来。要在往日，小白一定会为自己过目不忘的眼力狂笑起来，可今天，活命的欲望胜过了千里之外偶遇的惊喜。小白大叫，是我，是我，福安镇的小白，小白。
中间的黑衣男人眯起眼睛，他焦虑的思路已经被铁门外两个臃肿陌生的女人打断，他厌烦的挥挥手，男人们向停放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继续前行。
无措的小白在瞬息间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揪掉小青右手的棉手套，高举着小青断了食指的右手喊，她，她，小青，你放过的那个孩子。
男人又走了两步停下。过了几秒钟，他让一个随从跑过来。

小白拉着小青在周四面前站定，眉梢眼角又恢复了往日八面玲珑的笑容。您真是福星下凡，是贵人哪。她说。
周四的眼光在小青脸上盘旋下，笑了。
长大了。他说。
周八也在男人们中间，戴了顶可笑的黄色假发，眼神倨傲。
疲劳饥饿、困乏绝望和与之不相称的惊喜意外，最吃不消的是小白的肚子。看小白勉强维持的体态，周四吩咐她们上车，小白欣喜的让小青去拿包袱，那是她们全部家当。周八跑过去倔强的抵着车门说，这是我们坐的。小白一边冲周八恭维的笑着一边使劲拉着车门。
远处楼外一直站着两个俄国人不时向这边张望。周四还是觉得不对，老毛子太温顺，交易太顺利，他们吐出的烟圈都是张张得意的笑脸。周四下意识停下。小青拖着包袱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小青错过了爆炸的真相。她不知道是哪辆车，怎么爆的，为什么爆的，她昏倒了。昏倒之前看见周四把她扑倒，然后又像只饿狼般跳出去。

天黑了，雪地却耀眼。小青坐起来，却忘记发生了什么。她看见地上躺着的黑衣人、俄国人还有汽车残骸前的小白和周八，两人还维持着抢一辆汽车的架势。
小白脸上充满惊愕，不是事态难料，而是发生的太过突然，突然的完全不容她辩解、抵赖、撒娇、耍横。她死的不美，不明不白，更是违背她的意愿。还有那张纸条，她像命一样护在肚皮边的纸条，已经被血浸透粘连，再也看不出字迹。
小青还记得写这个纸条的男人的背影。宽肩膀高身材，一副厚实可以依赖的样子。可她怎么也想不起地址的内容。那个男人是否真在那里满怀憧憬翘首以盼，或者，那个地方并不存在，和纸条一样只是个荒唐的谎言。

海藻

三
1927年初春，美国加利福尼亚康辛镇。旅馆房间昏黄的灯光打在麦克光滑白皙的后背，那皮肤就成了金黄的小麦，小青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划过去。他真年轻，在她怀里甚至像个孩子，无邪的脸庞沉沉睡着。而他激动起来又像个缠人的宠物，围着她不停的叫，why,why,why？
他迷上了她。灯红酒绿喧闹繁华的舞厅，只有她，静静的坐着；只有她，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只有她，总是那副长过臂肘的丝绒手套。那一刻他就迷上了她，想知道她的一切。
回想起那个时候，小青笑了。
那是麦克从小到大第一次爱上女孩子，爱到不顾一切无法自拔。他央求小青跟他走，不在乎她的过往，他想给她全新的生活。他说自己的叔叔在加州开采金矿，他们可以去那里生活。他说的慷慨激动，顾不上抹去金色头发里的汗水。小青平静的看着他，他那么年轻，胡茬还未坚硬，处事还未成熟，连挥手的动作都随着声音颤抖，然而，他坚定的语气让小青动心了。
她随他长途跋涉，从上海来到加利福尼亚。
小青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顿时洒下来。麦克醒了。真是美妙的一觉啊，他说，我要带着我的美人尝尝正宗的加州风味。

狭长的旅馆走廊，房间在两边对称排列，麦克挽着小青走在肮脏的红地毯上跃跃欲试，好像已经在步入婚礼的教堂。而小青却在想，这个世界真是神奇，她孤苦无依的活下来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这想都不敢想的渺茫希望就是在等这一刻。
一辆轮椅停在他们脚边，轮椅上的中年男人用热切而暗哑的声音叫了声，小青。麦克感觉小青浑身一颤如遇电击。麦克看见男人迅速的握了握小青的手一脸激动，麦克也礼貌的冲他笑笑。小青明白，周四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在确认眼前的女人真是断指的小青。
旅馆的房间不尽相同，只是周四的这间更暗。小青在床边坐下等周四开口。周四平静了一些，眼里仍有泪光。我一直在找你。他说。说完又说不出话来。
小青心如击鼓。他老了。
她想起10岁那年她坐在地上，周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的心就是这样，一阵小鼓一声击锣再一阵小鼓，就像给戏台上耍枪的穆桂英伴奏。
沉默了很久，小青不知该说什么。周四苍老了很多，鬓角霜白，腿上还有血迹。可对小青来说，他还是那样熟悉。多年未见，却一如昨日。
有轻轻的敲门声。周四蹙了下眉头，神色紧张起来，谁？他用英语问。
哦，我。麦克用中文答道。
小青去开门。门刚开，鼻青脸肿的麦克就被扔了进来，撞得小青连退几步。门口的两个壮汉拿着枪却不敢贸然闯进来。
这是美国，美国，你们这样是犯法的。麦克用蹩脚的中文骂道。因为对方显然是一胖一瘦两个东方人。
胖的那个命令瘦的那个去搜身。麦克叫道，我说过了，我们和他没有关系，我是来和妻子度蜜月的。他的话被周四打断，周四举起手冲瘦子说，别费劲了，先把这个皮条和妓女打发了。我能掏钱吗？要不你付。
瘦子迟疑下，转脸去询问胖子。胖子紧张的两手托枪大叫，别动别动，他是个老滑头。瘦子赶紧后退了几步又退到门口，胖子骂了句，胆小鬼。随后他看见女人也骂了句，你这混蛋。抡起包冲周四打过去，包却飞偏了，胖子用手挡了挡，心里还想，这女人真是不要命。枪声就响了。这就是胖子最后的遗言。
谁都不知道，小青的包里藏了一把左轮手枪。
那沉闷的枪声就像划破黑暗的火种直冲天际，那是对她所有苦难最响亮的报复。她早就豁出命了，在拿刀砍向自己手指的时候，在几乎被炮火炸死的时候，在船底舱快被闷死的时候，在被侮辱杀人的时候，她早就不害怕什么了。
她喜欢这手枪。在那个傲慢的德国船长炫耀之后，她就偷走了它。

麦克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像有点害怕小青的问，你，你没事吧。
小青望向周四回答，没有。
周四轻轻点头，满是感慨无奈。
那，我去叫警察。等着我。麦克看了看他们夺门而出。
小青一声不吭的把枪放好，把尸体挪开，把门关上，把毯子盖在周四腿上。
周四拉着小青的手说，你还像以前一样。他记得自己很多年前就想摸摸这女孩的断指。这句话轻轻的并不动人，却引来小青止不住的眼泪像打开的水闸，她趴在周四腿上嚎啕大哭。周四轻拍着小青的肩膀像哄孩子入睡，他袖管淌出的血滴染红了小青的头发。

麦克带着警察赶来的时候，房间里就剩下两具死尸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麦克捂着鼻子懊恼着，他应该带着小青一起去报警的，尽管他刚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但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啊。
已近黄昏，麦克踱出旅馆肚子咕咕乱叫，他抬头看看加州的日落，一样残阳似血。和着麦克烟圈的节奏，远处飘来一阵歌声。（终）

澜铮

写得好啊！！！献花，鼓掌！！！！:victory:

玉如意

有才氣的海藻妹妹, 獻花  ~ {:soso_e163:}

江南紫筑

写半天，引出一只麻花镯啊？呵呵
好有文采的MM哦，夸一个！

风荷不怨

喜欢这只麻花镯，像这个欲说还休，没有结局的故事。

初窥莲玉

那个年代，少年无法给予的臂膀，
最后小青靠之为生的狠绝，只有一个人懂，幸好有人懂。

碧珍

超级喜欢故事类的

玉如意

好故事,  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