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物证

布衣飘飘2013

    我想，有时候某个物件就是一个神奇的按钮，轻轻一点，记忆的大门瞬间被打开，强烈的光线中尘埃飞舞，恍如梦境。   
    我的童年，在一个人的背上度过。
    这个人，是父亲的奶奶，我的曾祖母。按乡俗，汉族叫太奶或老太，我是蒙族，我叫她“太太” 。
    太太是个命运坎坷的人，当年我太爷外出谋职，曾在北京政府盐税部门当差，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害死他乡。我太太只得到死讯，竟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刚强的她独自一人带着一儿一女奋力谋生，靠给别人家缝补、做工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我父亲三岁时，我奶奶就去世了。太太就把这个孙子带在身边，供他读书。父亲成家后，太太就一直和我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是在太太背上长大的。
    她身材高大，头上灰白的头发用一枚烤蓝如意头大扁簪固定，身上是一件带大襟长袍，裤脚用绑腿扎紧，一双天足，穿圆口布鞋。风雨来的时候，她的背就是高山，困意袭来的时候，她的背就是草原。她身上的温暖气息透过家织布衣衫渗人我的鼻子里，这种味道就是家的味道，是安全的味道，是醇厚的爱的味道。
    因为在背上，我看到最多的是她头上的银扁簪。记忆中有两个：一个小一些，银质亮白，样式简单，簪头上伏着一只蝙蝠。在一次 去附近苞米地里找小猪仔的时候丢失了。后来就一直带着一个如意头烤蓝的大扁簪，蓝蓝的如意头上凸起镶嵌着一颗红珊瑚珠。
    小时候，即使爸妈都挣工资的情况下，我也基本没有什么零嘴吃。是我的太太，在煮高粱米粥时候为我在锅里煮一个大土豆 ，在火盆里埋一个长地瓜，在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酸枣或一块没有包装的糖球......总是给我很多惊喜。我在她的背上欢乐开怀，搂着她，贴着她，粘着她，她，对我而言，就是整个世界。
    六岁的腊月二十四，小年刚过，我在清晨的睡梦中被父亲的哭声惊醒。父亲为我穿上衣服，在我头上系上白布，告诉我：“丫头，你太太没了......”我揉着眼睛扭头，太太躺在炕头，神态安详，仿佛沉浸在睡梦里没有醒来。我不害怕也不悲伤，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生命中永远的失去。
    太太以八十一岁的高龄无疾而终。当高举的棺材从跪着的我们头顶掠过，当棺材稳稳停在墓穴里，当眼前的坟堆越来越大，当成堆的纸钱变成灰烬在风中飘散，我随着亲人下山回家，扭头回望，终于明白从此太太将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个土堆之下，心如刀绞，放声大哭。
    开春的时候，我就上学了。比同班同学至少小两岁。我被迫地长大了，失去了可以依靠和倾诉的臂弯和肩背，那背上可以入睡的时光，一去不返，只剩下悠长的回味。
时光飞逝，升学，工作，成家后，再去祭奠太太的时间由腊月改到了清明。爸爸锁骨摔伤后，我就趁着在老家工作的机会提前把太太和爷爷的坟地周围的荆棘杂草清理好，让爸爸和叔叔们清明节上坟填土时方便顺畅些。爸爸总是习惯了上坟时絮絮地念叨一家人的情况，就这样说了三十多年，仿佛太太她正端坐在那里，带着笑认真地听。
    我是有了孩子后越发想念太太的。我想念她粗糙宽大的手掌，想念她慈爱关切的眼神，想念她摇篮般温暖的臂弯，想念她宽阔如原野的脊背......我想，我在追忆一种无私的，深厚的爱，没有说教，没有约束，只是用肢体来倾诉来包容的爱。这种爱，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我。
    即使现在有了各式婴儿车、童车，我还是愿意把我的孩子背在背上，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双手背过去兜住她的小屁蛋儿，她天籁般的声音就在耳边，两腿高兴的时候可以上下活动......我想起幼时太太背着我走路的时光，我知道，岁月的路上，我们就是这样把生命和爱传递下去，一辈，又一辈。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太太的遗物，有一个她用过的瓷罐，曾装着茶叶摆在八仙桌上，可惜盖子已不知所踪。还有一串她平时念经用的念珠。太太信奉喇嘛教，那串紫檀的念珠被大家叫做“玛尼珠” 。我印象深刻的大扁簪，被太太戴着，葬进了坟墓。
    当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一个古董店见到一枚烤蓝如意头大扁簪时，静静凝视， 时光流转，往事浮现。我知道，爱是需要物证的。我买下这枚似曾相识的扁簪，仿佛留住了我在太太背上的悠长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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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旋晕的感觉

海藻

感动～～～就是看不到图片

apsaras

很细致感人的文章。我昨晚做梦见到我的嫲嫲（父亲是广东人，嫲嫲就是我的祖母），起来就看到您这帖子。

嫲嫲一生身世坎苛。父亲是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遗腹子。当时情况混乱，嫲嫲只能打破一只碗给自己分娩接生！她独力把三名年幼子女带大，一生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从不大声讲半句话。身材矮小的她因为长期把孩子、孙子背在背上，导致有点儿驼背。很巧的，跟您太太一样，我的嫲嫲同是八十一岁的高龄无疾而终。记得在她的丧礼，幼小的我哭断肠了！ 我嫲嫲是妾，根据家乡的习俗，父亲不能称她作妈妈。在她的丧礼我头一次听到父亲叫她 “妈”。原来这是她一生的愿望！

多谢您的动人文章，让我有勇气把埋在心里嫲嫲的点滴说出来，让我再次追溯她身上那股温馨的汗水气味。

布衣飘飘2013

令人旋晕的感觉 发表于 2014-2-18 18:09

布衣飘飘2013

海藻 发表于 2014-2-18 18:18
感动～～～就是看不到图片

我们就是在爱中长大的......我想重新插入图片，可怎么找不到编辑了呢？⊙﹏⊙b汗

在路上的猪

美文。落下眼泪

布衣飘飘2013

apsaras 发表于 2014-2-22 15:06
很细致感人的文章。我昨晚做梦见到我的嫲嫲（父亲是广东人，嫲嫲就是我的祖母），起来就看到您这帖子。
嫲 ...

乡邻们都说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有男人这样痛哭过......时光无情，幸好我们还有爱和记忆。谢谢你！

布衣飘飘2013

在路上的猪 发表于 2014-2-23 16:06
美文。落下眼泪

谢谢欣赏！

小澍

好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