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折枝玉作花

青梅嗅 · 发表于 2009-7-5 12:52

马上注册注册原因写：爱三多老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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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青梅嗅于 2009-7-5 12:53 编辑

（答应了美银儿和宝莲堂主姐姐，要把这玉佩给她们看的:loveliness: ）

有朋友问曰：何物乃君心之所系？答：花草也。

又问：岂无他物乎？答：石之美者，玉也。

说起来，花与玉，真是我一生中最为痴狂、最无道理的两样爱物，疯迷起来，竟尔有丧志之嫌。为着摆弄它们，且不说自己时常荒废诸业、废寝忘餐，所谓倾囊以求、捉襟见肘，更是家常便饭，常常非得要痛定思痛，在心内断喝一声，才能暂时将自己从泥足深陷中拔出来，奈何短短时日方过，又即故态复萌。

要论养花种草的启蒙人，可说是我父亲，他于我们年幼之时即开始教我们种花。有过一株茉莉，是父子三人一起扦插成活的，它回报于我们多年芬芳。不过我对玉器的初识，却来自我过世多年的外婆，虽然她只做了个懵懂的、浑不知情的启蒙人。

童年时候父母工作环境艰苦，无法眷顾一双年幼儿女，于是外婆成了我们姐弟的抚育人。一起生活后不久，我就发现外婆用来作腰带的物事十分稀奇，不同于平常所见，而是一根扁扁的带子，系着一个圆大的、中间带孔的玉扣。说起来奇怪，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自己尚在幼齿，不应该对宝玉石有什么认识，现在回想起来，它也只是个成色普通的翡翠平安扣而已；可是它实在大得出奇，光润得像个涂了油的小圆饼，还半透不透带着些暗暗的绿筋，在我当初小小的眼睛里，简直就是一个难得的宝物了。外婆对我们姐弟极好，甚至于宠爱的程度，但是我们都没有变成刁顽的孩子，知道什么东西可以伸手、哪些不该索取；因此心中虽是喜欢，却从未向大人提起过一次，只是爱趴在她身边看她整妆，那真是我每日里一段小小的、无人知晓的快乐时分。我总是凝注她----慢慢将带子穿过玉扣，慢慢打好结，慢慢抚平衣物上的皱褶，然后站起身来牵我的手。我每次都巴望外婆的手脚缓些、再缓一些，让我可以多瞧它一眼，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她会将这大大的玉扣传与我。现在想起来，那扣子大约是曾外祖父母或外公送与她的礼物，长伴她一生的时光，乃至后来随她而去，因此我这个愿望可算是痴心妄想。但是那一幕景象，已经永远在我记忆中定格，随时倒出来，都像电影院里上映的经典黑白电影，老旧却清晰，隽永而悠长。

长大以后果真就开始对翡翠着迷。曾有一度，我对那精光璀璨、宝光氤氲的物体爱慕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到商场，脚步总不自禁在翡翠柜台流连。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沉迷于对它的学习、认知和赏玩中，光是翡翠镯子就收集了数只，均是水好莹澈的玉种，俨然成为系列。有时想想不禁莞尔，原来当日初识，已注定一生为它颠倒不已了。

后来机缘巧合，才慢慢开始接触白玉。白玉这东西，不识它时总觉它寡淡如水，无色无味，渐渐才觉出它的好来。抚触一块白玉，就像与一位年长的旧式女子促膝长谈，软语温存，笑容婉约，给人恋恋栈栈、滋蕴悠长的感觉，完全不同于翡翠之让人目眩神夺、不得安宁。我总想不明白，不知味道如此悬殊的两者，何以竟无例外地为自己先后所喜。是我与白玉相见恨晚？还是自己原本就未能免俗，抵不住翡翠的艳光？大概二者兼而有之罢。张爱玲说，“每一个男子心头都有过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我想自己的贪溺，必不亚于爱玲笔下男子，这世间诸般情事，原是逃不过她一双慧眼。

不过现在，我已经益倾向于爱玲口中某一朵玫瑰了。白玉的温和凝洁，如强大的磁场，将我从翡翠身边日渐拽离，想来已经有那么一段日夜埋首于白玉，翡翠只是偶然相顾，有如蜻蜓点水了。

有一次与好友聊天，话题天马行空，却大多与玉器有关。好友于无意间，张口说出藏有一件折枝花，无论工艺或年份，均有可取之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花如命的我，就对这折枝花上了心，央好友赐我一赏。好友似洞穿了我的心，先是不肯，经不住我死缠，并承诺不夺其所爱，方允我一观。

这一看之下，心里便开始大恸。

这是一枚有宋元遗风的老件，约为元明二朝所制。其时工匠们喜作海棠，此枚折枝，简化的花瓣打洼深深，叶缘锯齿细细，枝上如有刺，花叶间镂空。刀法洗炼精到，神韵稚拙浑朴，造型精致秀雅，一眼可辨为海棠，实则神似而形不具。好友说，现代少见此类花件，非工匠手艺不能达，而是件小费工，利润不丰，不太有人愿意接这样的活。

我想，这样一件海棠折枝，以当时的制玉工艺，需要一个多么巧手的工匠，以何等样真挚、耐心和情意，去细细的、一点一点加以琢磨，方始成就它如花形体；海棠盛开后，又被一个何等样温婉的女子，佩于纤纤细颈，随她的娇喘而起伏，为她的香汗所浸渍，因她的摩挲而生温，才变成今天这样透熟莹润、微光沉敛，让人欲罢不能。

我实在无法抵挡这件玉的吸引。好友无奈，问我为何独爱这枝海棠？我半喜半愁：“唯其是一件载有杳杳岁月留痕、散发悠悠花蕊清馨、洋溢盎然古意神韵的玉，如此种种，均系我爱，自然难以释手。”

我决定藐视自己当初的诺言，作一番小人，在好友面前好话说尽，要把海棠生生磨了来。未曾想，险些得罪了他的夫人----因其也爱这海棠。幸而朋友宽宏，容忍了我的无礼，只答允有朝一日，待夫人赏玩够了，再让与我不迟。我心下歉疚，当即悄悄收起觊觎心，从此不敢再作非份之想。数月之后，朋友夫人竟颔首出让，我一时愕然，非但无料想中的欢喜，感激之余，反有几分惴惴……我想，我这一生中，鲜有如此夺人所爱的作为，但愿她真正能体谅我的痴心才好。

《采兰杂志》载：“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本草纲目拾遗》也有记载：“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人们之爱秋海棠，或观叶，或观花，细赏之余，觉神韵无穷。另有一名爱玉成痴的友人，言及海棠二字之娇媚柔冶，与旁的花儿不可同日而语，甚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枚玉佩的得来，似乎给我苦苦寻觅白玉的心，画上一个句点。我对它疼惜如斯，其后却曾将它遗落；虽笃信它存在，却以为从此不能相见。然而它终又回到我身边，是为一种割不去的缘分……想自己爱玉数载，曾渴求、追寻过的东西不一而足，却从未有过满足心，似乎有了一样，还要抓住另一样，方始甘心。但这枚小小的折枝海棠，因得来不易、得后复失、失而又再得，使我经历了初见欣喜若狂、再见患得患失、三见顿萌感悟的心路历程，明白了并非所有心爱之物，都能够长留手中；或以平常心相待，反说不定，眼前便有惊喜出现。那一霎那，我彻然大悟，心中曾有过的澎湃喜悲，一切都归于宁定。

倘使这海棠，负了五百年间积传下来的那些美丽故事；倘使这海棠，是断肠女子那几行炙手生疼的泪滴化成；倘使这海棠，踞着前世那一朵还未能忘情的花之魂……那么，你可愿于今后的日夜、无尽晨昏，与我这一介凡躯相亲相偎，且向我娓娓道来？

（2007.02.20）